辞树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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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BG|原创女主】知我意(01)

  • 哪吒x九衣

  • 魔童藕背景

  • 1v1,HE

  • 历劫梗,凡间三世全BE,每一世媳妇都死在自己前面系列。

  • 一句话总结:一个全天庭都在吃瓜结果不小心烧着了瓜田差点被三太子一锅端的故事。


    序章

    九重天的仙侍们今天可有得忙。

    唔,忙着修葺宫殿。

    恰逢天庭三百年一次的众仙小聚,光是布置会场就花了凌霄殿的宫娥一个月的功夫,从南天门到瑶池的一路上烟霞漫漫,放眼望去十里美景美不胜言。负责调派人手的仙君忙得焦头烂额,将席位安排扔给了一个刚提上来不久的小仙,还是看他平时老实本分,从来没出过什么岔子。

    ——偏偏这回就翻了车。

    于是当日宴会上,众仙便看到两位引路宫娥面面相觑,一人身后是哪吒三太子,另一人身后跟了位模样姣好的女仙,正百无聊赖地拨弄指上的蔻丹玩。

    她一抬眼,与哪吒视线撞了个正着。

    咯噔。

    四周本在寒暄推杯的众仙一愣,齐齐沉默下来,有履历老的神仙已经脚底抹油往后门跑路了,整个会场陷入一种可怕的死寂。

    两位引路宫娥更不用说,急得快哭出来的样子,恨不得现在就原地消失,内心将安排席位的小仙骂得是狗血淋头。

    三太子和九衣仙子见面就开骂开骂就动手,他脑子里灌满了瑶池水吗竟然把这两位安排在一处??

    这就为难人了。那位小仙其实不曾辜负他向来稳妥的名声,甚至还提前仔细揣摩了哪些神君平日在殿上吹胡子瞪眼互看不顺,特意将两人位置隔开。可他毕竟才到天庭不久,对那些没摆在明面上的陈年往事一无所知。

    “哟,三太子殿下也来了。”九衣嘴角挑了一丝笑,“听闻三太子前段时间出战受了伤,想来该是养好了。还好没伤在脸上,不然丢了天庭第一美人的称号可怎生是好。”

    ……开始了开始了。

    离得近的众仙抬袖擦了擦脑门上的汗。

    三太子殿下十八岁封将,提着把紫焰尖枪杀敌无数,是人人闻风丧胆的杀神,偏生又长了张俊美无双的脸。几百年前天庭的女仙们闲来无事打算评个美人榜,不知谁那么有种提名了三太子,竟又一路高歌猛涨直接以绝对的票数胜出成了第一名。揭榜那日可谓震撼全天庭,人人目瞪口呆。这件事被三太子知道后,口无遮拦拿这诨名打趣的的仙君统统被他提枪上门教训了一顿,逮谁揍谁,故而从来没人主动找死在他面前提起此事。

    注:“没人”范围内不包括九衣仙子。

    哪吒的脸顺时黑了一半。

    “陈九衣,急着去孟婆那讨汤喝小爷现在就可以成全你。”

    九衣一捂心口:“啊,好凶的美人,竟打算大庭广众欺负我一弱女子吗。”

    哪吒冷笑:“你要算得上弱女子,全天庭的女人都得排队去跳弑神台。”

    九衣轻轻叹息一声:“三太子怎地这样说话,同为仙僚我好心关心你,你反倒不领情。”

    两人你来我往了一阵,不知何时话锋一转就变成了“陈九衣当年你娘要你绣条鱼你绣出来个王八!”和“李哪吒你可闭嘴吧你五岁还往别人家鱼塘里撒尿!”

    殿里闹得震天响,哪吒反手握住了火尖枪,绝世神兵显形那一刻带出的戾气将四周悬挂的彩绸尽数割裂坠落。九衣冷哼一声,腕间银镯叮铃一声变作一柄折扇,手腕翻转化去凛冽的业火。

    其他仙君纷纷提着衣摆跑路,胆子大的还不忘提上几壶好酒。方才两位引路宫娥站在殿外台阶上,模样更小的一人回头看了眼几乎快烧起来的宫殿,担忧道:“我们要不要去请陛下来?”

    另一人摇了摇头:“没事的,顶多再过一炷香就不打了。”

    “可是……这两位如何谁受了伤都不好交代啊。”

    宫娥乙噗嗤笑了出来:“三太子殿下和九衣仙子打了那么多回了,可没哪回真把对方伤着的。

    宫娥甲一愣:“九衣仙子竟这般厉害,能和三太子打成平手?平日里可看不出来。”

    “哪能呢。”宫娥乙摆了摆手,“九衣仙子最擅长的只有吃点心和翻话本,天庭里风靡的吃食和话本都是她从凡间网罗来的。法力嘛,过去跟九天娘娘学过一会儿的仙术,在女仙中算是上等了,与三殿下还是比不了的。”

    “那他们……”

    宫娥乙眨眨眼:“自然是因为三太子给她放水咯。”

    她任职这么多年接触的尽是老油条,许久没碰上可以听她八卦的新人了,当即将她拉到一边,兴致勃勃开口:

    “三太子和九衣仙子六百年前原是一对眷侣,在一起的时候蜜里调情看得全天庭牙酸,谁能想到他们有朝一日会分手呢?也不知是为何不合的,两人分开后一见面就没个好话,不动手都算好的了。”

    她叹一口气:“旁人都说怕是有什么深仇大恨,我看不见得,三太子回回跟她打架,可回回都不曾真正伤过她,不然以三太子的本事,九衣仙子怕是三招都接不住的。”

     

    两人大打一架,别说是殿内装饰了,连穹顶都被打裂了一块,酒水美食撒得满地都是。天帝好不容易处理完事务赶来一看,当即觉得自己并不存在的白发又多了几根。

    九衣看见九天玄女,瞬时收了暮云扇,双手摆在身前上前几步乖乖行礼喊了声“师父”。

    哪吒提着火尖枪在她背后冷笑,明晃晃地嘲笑她看人下菜。

    天帝和九天玄女仿若两个操心的家长,先是互相告罪一番,又承诺回去后定会好好教育。

    ——几百年来每次出事都是这么说的。

    九衣跟着九天玄女离开前,回头盯着哪吒那张她看了快一千年的脸,磨了磨牙作口型道:“你等着。”

    哪吒挑挑眉,同样无声回她:“小爷怕你?”

     

    天帝带着哪吒一路回到凌霄殿,看着台下丝毫没有认错意识的神界大将军,叹了口气:“你自己说,怎么办。”

    哪吒此刻收了火尖枪,混天绫也安分地挽在他身后,双手空空但一身锐气丝毫不减。他想了想:“我帮您把宫殿补好?”

    “这是宫殿的事吗!”天帝忍不住拍了拍扶手,“今日好好的宴会被搅合完了,不光是当着众仙家的面,还有从五山四海来的不少贵客,你这要我天界的脸往哪搁?”

    哪吒轻咳一声:“那您说怎么罚吧。”

    天帝掀起眼皮瞄了他一眼,肃然道:“按照天规,你需下凡去轮回三世,朕也能给众仙一个交代。”

    哪吒愣住。

    天帝正琢磨着“是不是罚得重了,也是,对神仙来说体会七情六欲未免太麻烦了些,不然折中一下换个法子……”,就听哪吒道:

    “就这?您可想好了别后悔?”

    “……”天帝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顺手抄了手边的折子往下一掷,“你给朕滚去轮回井!现在就去!”

     

    另一边昆仑山上,九衣双手背着身后,低头盯着自己裙角下露出的半截鞋子支支吾吾:“我能不去吗……弟子可以留在昆仑给您侍弄百年的花草啊!”

    九天玄女抬手剪下了多余的一枝海棠,瞥了自家徒弟一眼,声音轻轻渺渺:“你除了当年为了复活哪吒,替太乙养了一池红莲外,这些年来有过侍弄花草的经验吗?”

    九衣眼帘一低又开始装委屈:“可是投胎好麻烦啊,还要投三次,等我回来肯定要错过下个月女仙的八卦茶话会了。”

    “知道麻烦,还在九重天众目睽睽下和人打起来?”

    “……”九衣一梗,转而小声嘟囔,“那没办法,我看到李哪吒就想怼他,几百年来都是这样,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

    九天玄女叹了口气:“你同哪吒也是自幼相识的情分,不至闹到如此,百年过去了,还有什么不可好好说的。”

    九衣沉默一瞬:“谁知道他想不想好好说?要是我主动低了头被他反过来笑话,我以后还要不要混了。”她上前一步扯了九天玄女的袖子撒娇:“师父,你帮我改改命格,让我下凡后早死早超生……啊不是,早死早投胎,这样我也能早点回来孝敬您。”

    九天玄女不置可否:“已经列位成仙的命格不同凡人,自有天道安排。”

     

    乾云山常年被云雾笼罩,内有仙景如画,是个修身养性的风水宝地。

    哪吒自上次出战后,约有二十年未曾踏足此地了。他指间勾了两壶藏酒,熟稔地破了障眼术,眼前的沼泽瞬时变回一片山花烂漫。他在树下找到了呼呼大睡的仙人身影,好笑地在他露出的肚子上拍了一下。

    “师父,别睡了。”

    太乙真人的鼾声戛然而止,他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坐起来,眯着眼好一会儿才看清蹲在自己跟前的人。

    “娃儿啊,今天怎么突然来我这咯。”

    “喏。”哪吒拎起手中的酒坛在太乙真人眼前晃了晃,“天帝罚我下凡历劫去,估计要花上两三个月,提前给你送酒来。”

    太乙真人眼睛一亮,拍开酒坛封泥嗅了嗅,脸上浮现出陶醉的神情。

    “你又做啥子事咯,好好的下凡去作甚。”

    “……我也就和陈九衣打了一架。”哪吒小声嘀咕。

    太乙猛灌一口酒,拎起袖子擦了擦嘴巴:“你咋又和人家女娃娃打起来,不是师父说你哈,你到底还想不想和人家好?”

    哪吒“切”了一声,扭过头:“陈九衣每次见到我不是冷嘲热讽就是直接开骂,小爷可不会顺着她。”

    “人家女娃娃肯定要面子。当年你们吵得我在乾元山都听到风声咯,娃儿你不主动低个头,人家肯定不好意思来找你的嘛。”

    哪吒沉默了一会儿,挠了挠头发:“那等……等我回来就去找她说说。”

    太乙真人嘴里念念有词,忽然睁开眼朝哪吒嘿嘿笑了几声:“徒儿啊,为师方才掐指一算,你此次凡间一行必有收获,你就放心吧。”

     

    昆仑山离地府不远,无需再返回天界从轮回井投胎入世。九衣走在冥道上,身边是一脸麻木浑浑噩噩的凡人魂魄,独她一位神仙的身影。她一想到自己未来还有两世也要如此毫无神识地作为凡人再来轮回,忍不住唉声叹气心里将李哪吒骂了几百遍。

    对了,他今天好像还问我是不是想去喝孟婆汤?

    果然都怪这个乌鸦嘴!

    九衣从孟婆手中接过了碗一饮而尽,转身一跃,绯裙翻飞像只振翅的蝴蝶般坠进洒满星光的忘川河中,被激荡的水流吞没。

     

    哪吒站在轮回井边,幽幽荧光混着无数小气泡从井口冒出。他瞥了眼身边赶来的司命神君:“记得给小爷命格写好点,不然回来后找你算账。”

    司命捧着本子笑:“三太子莫开玩笑,您的命格哪是我们能插手的,不过三太子功德无量想必天道定不会亏待……”

    哪吒轻啧一声,不等他说话就跳下井去。

    轮回井霎时光芒大盛漩涡翻涌不止,滚滚浓雾腾起如乌云盖日。待得好一会儿平息下来,躲在暗处的神仙都按捺不住跑出来,凑到司命身边。

    “诶诶诶,三太子第一世是个什么命啊!”“我靠这一百年憋死我了连个像样的八卦都没有!”“是啊!没想到还有看到三太子下凡历劫的一天!”

    司命慢悠悠翻开手中的命格簿,才看了一眼目光就凝固住了。

    “三太子第一世,商户之子,命格……大凶。”

    司命捧簿的手微微颤抖。他才在三太子面前保证他吉人自有天相,谁能料到三太子转世归转世,命里自带的一千七百杀戒还不带变的!

    这不行,得想个办法将三太子的命格稍微改一改,天道不让插手,拐个弯总行吧?

    若不然三太子历劫回来,他可遭受不住这位杀神的怒火!


    第一世·红尘一误

    丹清山常年多雨,每逢阴天山道便被雨水泡得泥泞不堪,前来上香的客人只得撑着竹伞小心地避开水洼,一路向山巅入云处青烟袅袅的道观走去。

    丹清山到处可见嶙峋怪石,论风景同其他山川相比没什么特别之处,之所以如此出名,全因自十几年前一位腾步青云的名仕来此地还愿,又捐了一大笔香油钱,从此后一年四季前山道上总是不缺从周围城镇赶来上香的客人。

    今日雨势颇大,山路难行,观中信徒比往日少了大半。

    当今君王痴迷长生之道,民间不少人效仿便将自家孩子送去各大修仙门派学个十年半载,至于最终能否得道成仙那全看个人缘分。丹清门虽称不上什么大派,在这一带却也算是人人抢的宝地了。

    后院临近竹林专门辟了一块地出来给弟子们居住,每间厢房空间不大,生活设施却一应俱全,主要胜在个清静,一推门就可去林中作每日功课。

    最右侧的厢房窗户大开,绵密的雨丝斜斜打进屋内在书卷边角上晕开一团深色的水渍,执书的少年懒懒散散地靠在窗边,一只手搭在窗沿上,指尖随着雨水滴落的节奏一下下地轻叩着。他着了身青色道袍,是观内弟子最寻常的装扮,偏生眉眼生得锐利又极具侵略性,哪怕身处一幅山水画中也看不出半点避世之意,反倒只消一眼便能将他人拉进尘世。

    少年双指捻住边角刚想翻到下一页,忽然眼前一乱,泛黄的纸张上多了朵白色的山茶花。

    他拾起山茶花,挑了挑眉,转头看向窗外。

    他所住厢房边上就是道观外墙,此刻正有一位不速之客攀在墙壁上,艰难地跨过了石砖。她先将手中的篮子丢到地上,拍拍手一跃而下,跌坐到了草坪上。

    熟练无比,胆大无比。

    少年好笑道:“陈九衣,这下着雨呢,你也不怕摔断了腿?”

    “李哪吒你好歹也是个修道之人,怎么天天咒我呢。”九衣哼了声,拂去黏在裤脚上的碎草,挽起竹篮两三步走到了窗前。

    哪吒:“小爷心中有道,不会因言行而动摇。”

    九衣翻了个白眼,破天荒地没继续跟他怼下去,而是抬手敲了敲窗棂:“快让我进去待会儿,雨这么大压根没人买花,冷死我了。”

    “女施主,这不好吧。”

    “隔两天我给你捎点山脚的芝麻饼成了吧!”

    哪吒起身,手上稍一用力就将九衣拉进了屋,还不忘感叹一声:“小爷真是济贫拔苦第一人啊。”

    九衣熟稔地从他屋子里翻出条干净的毛巾擦起自己几乎湿透了的长发。她说:“我说啊,你们这还有谁像你一样整天自称小爷的?也不怕观主听到了罚你多抄几遍功课。”

    哪吒关了窗,屋内的寒气立即散去不少。他慢悠悠倒了两杯茶:“我又不是没被他罚过,可谁叫小爷年年比试都是头等呢,再怎么也得留着我。”

    九衣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接过茶杯抿了小一口,丹清山特制的茶叶带着一丝甜味在舌尖上漫开,这才感觉全身暖和起来。

    她一双眼睛乌黑透亮,在哪吒身上转悠了一圈,心想也对,虽然李哪吒向来和自己过不去,但确是千年难得一见的修仙根骨。

     

    九衣自幼便随父母住在丹清山山脚下的小村落里,父母二人经营着一间茶铺,专为前来上香的客人提供歇脚之地,她从懂事起就帮着父母照顾茶铺,或是摘些山茶花到山径上售卖。

    她五岁那年正逢丹清观十年一次的收徒礼,窝在母亲身后的九衣站在人群中一眼便看见了众多新入门的弟子中的哪吒。

    他先是长了张叫人很难不过目不忘的脸,其次,其他弟子无不是乖乖站好等着观主讲话,偏他手中抓了个苹果,咔嚓咔嚓咬得响,把一群人的目光都引了过去。

    九衣听到身边的大人交头接耳。

    “这是不是李家那个混小子,丹清观怎么会收他入门……”“谁知道,他家前几年做生意发了大财,指不定捐了不少香火钱。”“这小子惯会惹祸,可别影响了我儿。”

    九衣在茶铺听多了形形色色的故事,早慧得很。她歪着脑袋不出声,心里却在想这帮大人怎么看人这么险恶——

    说不定观主是瞧他长得好看呢!

    多好理解啊,反正她长这么大就没见过更俊俏的,若她是观主肯定要将人收入门下。

    收徒礼的过程漫长得很,人群里又有憋不住的开始小声讲起了八卦。

    听说李家小子五岁生日那天,门前突然出现个云游四方的得道高人,掐指一算笃定他命带凶煞,寻常地方怕是压不住,迟早要反噬自身。那妇人一听险些晕厥过去,泪眼汪汪问大师这可如何是好。高人闭眼思量许久,宽慰道倒也不是没有解决办法,待他年满七岁,寻一道观将他送去修身养性,说不定就能缓解他的命相。至于成不成也,全看造化了。

    妇人拿帕子抹了抹眼角连连点头,等哪吒才过了七岁生辰礼,就紧赶慢赶地送他上了丹清山。

    聊完八卦,收徒礼也逐渐到了尾声,新入门的弟子们正排好队一个个听观主安排到不同门下准备日后修行。

    哪吒排在最后一个,他掀起眼帘看向比自己高了不少的观主,上挑的眼尾更添了几分桀骜。观主阖着眼,嘴唇无声蠕动,突然指间一颤停住了动作,目光落在只到自己膝盖处的孩童身上。

    半晌,他轻叹一声:“你根骨奇佳,于修行是上上之资,可惜贫道修为尚浅,算不出你命途如何。”

    “贫道担不起你一声‘师父’,这观里无人担当得起。不过你若愿意,留在我丹清观于你今后修行亦是有益的。”

    人群中不少人倒吸一口冷气。对此,哪吒只是耸了耸肩:

    “听不懂,反正是小爷能留下来的意思对吧。”

     

    九衣漫不经心地摩挲着瓷杯杯壁,指腹被温热的茶水烫得微微泛红。她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抬眼看向哪吒,道:“我父母想给我说门亲事。”

    哪吒目光还凝在书页上,头也没抬:“很好啊。”

    “……”九衣磨了磨牙,“那户人家的儿子听说是个秀才,我连见都没见过。”

    “那你可要小心,万一他是个结巴或者瘸子呢?不放心的话小爷可以帮你出出主意偷偷见上一面。”

    九衣忽然将茶杯重重地一放,她站起身,胸腔起伏了好一会儿才顺过气来。

    “我真是吃饱了撑的才来找你说这事……!”

    说完,将窗户一掀,不顾哪吒在身后喊“喂门在那边”,径直翻了出去。

    雨丝淅淅沥沥打在少女身上,裙摆上绣着的蝴蝶随着她的脚步轻晃,似乎随时会振翅而出飞回到竹林中去。再一凝神,墙边已经看不到她的身影了。

    哪吒将目光投回纸上,恍然发觉连这两页讲了些什么都没弄清,密密麻麻的墨色变成了一个个的小黑点挤满视线。

    他轻啧一声,心想今日这雨真是烦人,连小爷读书的兴致都搅了。

     

    哪吒七岁到十七岁,大半人生都是在丹清观中度过的。

    他身为道观弟子,却压根不信幼时命带凶煞的批命,也不拿修道之人敬畏的天道气运当回事。总不过在家也是活在丹清观也是活,山上盯着他的目光还少些,活得更自在。

    旁人打坐他翻墙,旁人念经他瞌睡。一开始几位道长和同窗颇有微词,后来见他不过几年就成了观内弟子中第一人,索性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他不影响旁人就不做声了。故而,其他人或是在前殿接引香客或是修炼功课的上午,哪吒总是懒懒散散躺在墙上,嘴里念着自创的打油诗。

    又一日,他翘着二郎腿,双手叠在后脑望着清澈如洗的天空念到“阎王不放行,直问爷姓名。修仙不修命,自古第一病。”忽然耳边闯进来一道清脆的声音:

    “在丹清观里提阎王,不会犯了忌讳吗?”

    他低头一看,墙角站了个笑意盈盈的小姑娘,她一袭绯色的衣裙垂到鞋面,绾了个垂鬓分肖髻,臂弯的花篮里堆满了白色的山茶花。

    哪吒也不问她是谁,反道:“道观连个阎王都拦不住,还立在这里受人香火干嘛?”

    小姑娘一愣,歪头思考了会儿,煞有其事地一点头:“你说得很有道理。”

    哪吒咧嘴笑了:“小爷说的话自然有道理。倒是你,篮子里放那么多花做什么?”

    小姑娘肩膀立时垮了下来:“我娘让我来卖花,但我吆喝了一上午也没卖出去几朵。”

    “你就站那喊当然卖不出去了。”哪吒摸了摸下巴,“这样,你就说你的花是从丹清山一棵三千年的老树上摘下来的,一百年前著名的清光仙君就在那棵树下得道成仙,一天最多三十朵,再多就没有了。”

    小姑娘:“丹清山上还有这样的树?真的假的?”

    哪吒:“当然没有,我现编的。”

    “……”

    小姑娘笑弯了腰,抬手抹掉眼角渗出来的眼泪:“你这人,忒有意思了。”

    她从花篮里挑了朵花轻轻一抛就抛到哪吒怀里,仰起头,秋水般洁净无尘的杏眼里倒映出灰白色墙沿上青色道袍的少年,笑道:

    “我叫陈九衣,你呢?”

     

    九衣自那之后很少再来道观,有一次哪吒拉住她询问,她垂了眼说自己的婚期就定在两月后,最近忙着在家里绣嫁衣。哪吒一愣,衣袖从他指间逃脱开,轻飘飘的又落回小姑娘身侧。九衣抿抿唇,快步掠过他朝山径走去。

    那天正巧轮到他替观主整理书籍,观主知道他与九衣交好,见他一幅心不在焉的样子便问了一句。哪吒踮脚将理好的几卷经文放到书架上:“她说她要嫁人了,最近忙着呢。”

    说完又小声嘀咕:“姑娘家家的,嫁人有什么好,还不如来和小爷一起修道。”

    白发长须的老人听闻伸手捋了捋胡子,但笑不语。

    又过了一月有余,这几日都是接连大雨,哪吒点了安神香扯了条薄毯盖在身上午睡,忽然窗户上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直接将他从梦中震醒。他一脸烦躁地推开窗,目光随意向外一瞥,凝在当场。

    九衣站在庭院里,身上穿着大红的嫁衣,裙摆沉沉逶迤至地,用金线一针一针勾勒出朵朵盛开的并蒂莲花。她浑身上下都被雨水浇得湿透了,如缎的黑色长发狼狈地黏在面颊上,只有那双眼睛透亮,隔着重山雨幕,瞳孔里只倒映出他一个人。

    哪吒愣了几秒忽的反应过来,他气急败坏,拎起手边的外衣就跳出窗去抖开衣服盖在九衣头顶:“陈九衣你脑子被水泡昏了?这么大的雨你都不知道撑个伞的?!”

    “我,我刚在家试嫁衣……”九衣冷得发抖,每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换好后看着镜子,忽然想来找你……就来、来找你了……”

    她捂住眼,大抵是第一次在哪吒面前流露出名为“委屈”的情绪来:“我快要成亲了……哪吒……我要成亲了……”

    哪吒浑身僵住,两人之间那层朦胧的窗户纸似乎随着她这句话被戳破一个小孔。他垂下眼,上翘的眼尾透出仿若端坐莲台的神明般的淡漠,低声道:“九衣,你是知道的,我说过,我见红尘万象皆是道意、仅有道意。”

    “你见万般皆是道,为何现在不敢看我?!”九衣的声音徒然拔高,几乎是绝望般喊道。她快把下唇咬出血来,外衣将四周雨幕隔绝开来,这一方小小天地内愈发静谧,连呼吸声都被雨水淹没。

    良久,她看着哪吒,一步步后退,忽然拎起裙摆转身飞奔,漫山绿意间的那抹火红渐渐远去,消失在山野尽头。

    哪吒缓缓放下手,已经湿透的外衣被他攥在掌心,指尖在掌心勒出一道月牙形的发白印记。他立在原地,向来锐气逼人的少年脸庞露出几分茫然,目光落在九衣方才站的地方。

    我为何不敢看她?

    我若看向她,心中可还有道?

     

    不久后周围的城镇爆发了一场疫病,丹清观同样收治了不少病人,观内弟子不论辈分大小尽数出来帮忙。哪吒从小到大就没这么忙碌过的时候,好不容易饶到个歇息的夜晚,他仰头看着天边悬挂的一轮弯月,没由来地忽然想到了陈九衣。

    先前听闻她要嫁的人要到扬州任职,算一算恰好是在这场疫病之前。这么想来也好,至少免去她性命之忧。

    哪吒靠在墙上沉沉睡去,意识彻底陷入梦境前忽然冒出个念头:

    若不然过几年等小爷可以下山游历了,顺道去看看她过得怎么样?

    她那性子,应该在哪都过得不错,就是不知道别人有没有小爷这么大度。

    在如今忙得脚不沾地的境况下,他难得做了一场好梦,梦里漫山遍野开满了山茶花,山头上站了个身着绯色衣裙的姑娘,风一拂过,裙摆被掩在雪白色起伏的花浪之后,只露出半张含笑的脸庞。

    再过两个月,这场疫病总算是控制住了,丹清观又恢复了往日的香火。

    哪吒本来翘了功课在院里晒太阳晒得好好的,忽然被观主叫去正殿帮忙看顾。他拢了袖子昏昏欲睡,等香客走到面前了还没反应过来。

    来人的面庞在烛火映照下有几分眼熟,哪吒歪头想了想:“诶,您是九衣的母亲?”

    手里还捻了三根香的妇人闻言一愣,她鬓边生了几缕白发,眼睛已经不大灵光了,需要眯起眼睛才能看清。

    “你是……”

    哪吒摆了摆手:“您不认识我,我就是想问问,陈九衣现在过得还好吗?”

    他本想再问问九衣现在在哪生活,谁料对面的妇人却陷入长长一阵沉默。

    半晌,她沙哑着嗓子开口:“我来,就是想帮九衣点一盏长明灯的……”

    ……长明什么?长明灯?

    哪吒眨了眨眼,任凭怎么努力也没办法将长明灯和陈九衣联系到一块去。

    “我们家九衣,本来三个月前就该嫁人了……”上了年纪的妇人肩膀发颤,似乎在压抑极大的痛苦,“可那时候村子里恰好陆续有人开始得了怪病,没人敢上门看诊。那丫头早年学过点医术,说什么也不肯走,留在村子里替人看病,结果自己没挨过去……”

    她捂住脸,哭得弯下了腰:“她才十六岁啊……我的九衣才十六岁……”

    “我们夫妻俩这辈子也没让她过过什么好日子,就想着给她点一盏长明灯,让她在黄泉路上看得清楚些,早早轮回了去,少受点苦……”

    这怎么可能。

    妇人的声音明明就在耳边,却仿佛相隔万水千山之遥。哪吒茫然地想,怎么可能呢。

    陈九衣比他小两岁,除了胆子大了些从来就没怕过自己以外,和世间其他这个岁数的姑娘差不了多少。她会用卖花多赚的钱去买时兴的脂粉花钿,但更多时候是揣着山下的糕点专程跑到道观,叩响窗户将怀里的油纸包分他一半。与他这样的修道之人不同,陈九衣盛开在红尘里,最好的年华都还未到来,怎么也不该这个年纪就凋谢了碾作尘泥。

    额前忽然一阵发烫,像是有一团火焰灼灼燃烧,几乎快要冲破桎梏。哪吒低吼一声,手掌攥紧身旁的香案边沿堪堪握住,诵经声自殿后遥遥传来在耳边徘徊不休,神台这才逐渐恢复了一点清明,连带着眉心的躁动也平息下去。

    他的目光落在那一点烛火上,摇摇曳曳,风一吹便晃动不止,心尖笼着的一点光亮却逐渐熄灭不见。

     

    九重天。

    司命梗在胸口的一口气好不容易呼出来,惊觉自己已经是一身冷汗,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

    他左右看看,喃喃道:“当时三太子是跳下轮回井了吧?诸位都看到的吧?”

    站在他旁边的一位神君脸色也没好看到哪里去:“正是如此,轮回井在那时应该已经封住了三太子的记忆和法力,除却历完劫圆满归位后是不可能解除的。”

    “可方才三太子那副样子,差点就破了封印啊!”司命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要是命数中途被人为打乱,天道反噬的后果可没人承担得起。

    “还好三太子所在之地是凡间难有的灵脉,若不然只怕我们也来不及施法。”几位刚才出手的神君叹道。幸亏他们在三太子封印刚有松动之际就注意到了,要是再等上片刻,在场所有人联起手怕也制不住这位天界第一杀神。

    “我们又怎知道九衣仙子也同样下了凡,还和三太子遇上了呢。”司命摇摇头,将手中的命簿翻到下一页,本来空白的纸张上忽然泛起淡淡金光,一行行墨字凭空显现。

    “三太子这一世还有十几年的阳寿,不过……跟走到尽头也没甚差别了。”

     

    数载光阴后,李家公子的故事在那一带仍是一段趣谈。

    他七岁拜入丹清观,十岁在同辈鲜有敌手,十五岁已是仅次观主的第一人,用“天纵奇才”来说都不为过。

    可几乎被所有人给予厚望的李家公子,终其一生也未能得道成仙,甚至年纪轻轻便灵根衰竭,从而英年早逝。

    有人说他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也有人说他是勘不破红尘。

    哪吒并不关心后人会如何议论他,他依旧懒懒散散地倚在窗边,阳光透过叶脉投下一小片灿金色,晃得他眼疼,只得眯起了眼睛。他亲手栽下的山茶树恰好到了开花的时令,落入眼帘好似记忆深处摇曳的绯色裙摆。

    哪吒百无聊赖地拨弄了下手中的瓷杯,忽然想到“来世”一词。

    他从来不是那类会将今生的遗憾寄托于虚无来世之人,可此时有个念头却仿佛魔障一般在心头萦绕不去。

    他年少时曾笃定自己看山看水看红尘无一不是道,如今想来,原来从最一开始,就已被那朵落在他怀里的花乱了道心、误了红尘。

    若有来世……

    一盏茶饮尽,窗外山风吹拂,一片山茶花的花瓣悠悠飘落到杯底。

    ——我先去找你就是。

     

    冥道两侧是千万年来无休无止的忘川河,河下是怨念或杀孽深重无法轮回只得永远束缚于此的恶灵,而无数凡人的记忆碎片化作点点星光在湍急的河流中腾起,又于半空中逐渐消融。

    冥道尽头,少女一动不动地站着,空洞的瞳仁里没有半点光亮。

    等身边又有几个魂魄与她擦身而过后,孟婆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

    “丫头,你在这站了好久了,你在等什么人吗?”

    少女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我不记得。”

    “无论你等的人是谁,在踏进此处的一刻,前朝记忆都会尽数归于忘川河中。所以,你等也是没有用的。”

    “走吧,走吧……再不走,你的魂魄在这里停留太久,就快要散尽了。”

    她遥遥回头,冥道尽头依然只有深渊般的漆黑,少女已经被剥夺记忆和情感的魂魄摇摇晃晃,似乎随时要被忘川河中的怨灵吞噬。

    她饮下汤,跃进了忘川河水中。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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